余妄.

〔二六〕初逢

4k,兄弟情。

  

  “六少主!六少主!这小娃娃真难带,给他吃给他喝还不乖一点!”一位嬷嬷抱怨到。

  “快找吧,被主上知道了就得挨罚了!”另一位嬷嬷边翻白眼边说。

  “怕什么?新川那么多位少主,谁会记得这个不得宠的?丢了就丢了,反正和夫人也巴不得没有他。”说着裹了裹衣领,“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冻死他!眼见天就要黑了,等找到他要他好看!”

  谁知他们找的这六少主,正在草垛里藏着,三岁小儿的身躯被挡的严严实实,冷风吹过来单薄的衣服根本挡不住这寒冽,尹峥发着抖蜷缩起来,听着嬷嬷的抱怨莫名想哭。

  她们口中所谓的给吃给喝,就是冷馒头和凉水吧,可是冷馒头又硬又干真的好难吃。

  “母亲……尹峥的母亲怎么不来看尹峥啊。”小孩噘着嘴,眼泪啪嗒啪嗒地掉,怎么也止不住。

  “母亲一定是不知道峥儿在这里,才不是不要峥儿了,肯定是那群坏嬷嬷瞎说!不能哭不能哭,母亲一定不喜欢爱哭的孩子……”奈何这泪愈发凶猛,都快冻在小孩稚嫩的脸颊上。

  听着嬷嬷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和抱怨声,尹峥才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尘,“母亲一定不喜欢脏孩子,擦干净再去找母亲。”

  小孩子本就刚学会走路,外加饿了许久,磕磕绊绊才出了院子,结果一拐角就被撞倒了。

  “哎呀!”尹峥揉着磕到的脑门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。

  “大胆!哪儿来的无知小儿!嫡长主您没事吧!”尹嵩几个仆从手忙脚乱扶起来,再收拾好散乱一地的纸笔。

  “对不起对不起哥哥,尹峥不是故意的...”尹峥怕惹事,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都要先道歉。

  “尹?你也是父亲的孩子?”尹嵩看着还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小孩皱起眉。

  旁边小厮先来了口,“回嫡长主,这是六少主,和夫人的孩子。”

  “偶?怎么从来没听说过?抬起头来,本少主看看。”

  无法,尹峥把手缩回来,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望着,睫毛上还沾着些许泪珠,红彤彤的鼻子和眼眶一览无余。

  尹嵩看着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本就头疼,又差点被他委屈的眼神闪瞎了眼——怎么还有长得如此好看的孩子?比起他老三老四老五这群弟弟可丑多了。

  “既然是少主,怎么连一件像样的锦缎也没有?深秋风大,你母亲不嘱咐你添衣裳吗?”尹嵩奇了怪,川夫人这几天可是抱着他耳提面令地让穿秋衣,还让贴身小厮每日抱着大袄,就怕自己下学天晚被冻着。

  “嫡长主有所不知,六少主生下来就被嬷嬷们抚养,他连和夫人的面都没见过。”

  尹嵩听着,更奇怪了,这瓷娃娃一般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?于是把小厮抱着的袄裹在尹峥身上,小孩子怎么经得起这么冻?尹峥单薄的身子这才暖和一点。

  “少主,川夫人知道了怕是会怪罪小人啊!”小厮跪下来。

  尹嵩招了招手说,“无碍,我自会向母亲解释。”转头拉起还蹲坐在地上的尹峥,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脸。

  “哥哥……谢谢哥哥……”尹峥这才止住了眼泪。与此同时,那些嬷嬷们也找了过来!

  “见过嫡长主!六少主啊原来您在这儿呢,我们找的好生辛苦。”一位嬷嬷想要装作怜爱地抹尹峥的眼泪,尹峥反而躲在了尹嵩身后,攥紧衣角,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。

  尹嵩一看他这样,便明白过来嬷嬷待他不好。“既然不会照顾少主,那就别照顾了,来人,拉下去发配出宫吧。”

  尹嵩装作听不见嬷嬷们的哭喊求饶,抱起尹峥就走回家去。

  

  “哥哥……”尹峥手足无措,尽量挺立身体离尹嵩的怀抱远远的,生怕身上的泥点子沾在漂亮哥哥身上,可是无济于事。

  “无碍,父亲教导我要担负责任,照顾家人与百姓,既然你是我弟弟,我自然要照顾你。”尹嵩一副小大人的样子,将一碟子点心端到他面前。

  尹峥一开始还拘谨地吃,可终究抵不过饥饿,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!

  “那群嬷嬷待你不好,你可是我的弟弟,她们怎么敢!日后谁再欺负你,你就跟我说,我定会为你打抱不平!”尹嵩越说越生气,很是不明白长得如此好看的孩子怎么就被人欺负成这样?

  “唔……”尹峥眨巴眨巴眼睛,“哥哥,尹峥想找母亲……”小孩子懂什么?眼泪又想往下掉。

  “哎?你别哭啊,我……我明日就带你去找和夫人好不好?”尹嵩对哄孩子没经验,一股脑答应下来,只想着先别让他哭了,这么好看的眼睛再哭下去怕是要瞎。

  

  说到做到!明日下了学堂,尹嵩便把尹峥带去了后院,“那位赏花的和夫人便是你的母亲。”尹峥顺着哥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入目的是穿着华服,头戴金簪的美丽女人。

  “母亲……母亲?”这就是我的母亲吗?

  和夫人被动静吸引过来,结果一定睛尖叫起来。

  下人们乱成一锅粥,“谁把六少主带过来的?快把他弄走!”

  “完了完了惹祸了,弟弟快跑!”尹嵩拉着尹峥就跑,而我们的六少主只顾着愣神了,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哥哥拉着跑出去老远。

  “那群嬷嬷说的对……”尹峥小声嘟囔着,尹嵩没听清,“什么?”

  “她们……她们说是母亲不喜欢峥儿,所以才不来看峥儿的……”尹峥连哭都忘了,满眼自责开始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。

  “不是你的错,世界上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。”尹嵩直觉这小孩现在比被自己撞倒了还伤心,宫中的流言蜚语他也听过一点,从前没放心上,如今只觉得心疼,“是她不懂如何爱你。”

  

  后来尹嵩把这个捡来的瓷娃娃带回去偷偷养了起来,开玩笑,长得这么可爱的弟弟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,况且这是我弟弟,岂能让别人欺负他!

  不过也就是看着赏心悦目了,带回去才发现瓷娃娃不愧是瓷做的,妥妥一个病秧子,而且还嘴叼!这不吃那不吃,让本就单薄的身子雪上加霜,尹嵩费心养了半年才养的白白胖胖,好吧也算不上胖,不过比起之前终于有点婴儿肥了。

  但也不只是尹峥得到了照顾,尹嵩从前写错字下错棋就要被川主责罚,常常练习到半夜,手腕疼的厉害也不停。但是尹峥来了以后,不忍心哥哥每天这么辛苦,便找理由让他歇一歇。

  今天是“峥儿睡不着觉要哥哥哄嘛!”明天是“这个糕点很好吃的哥哥尝尝?”尹嵩一开始还觉得这奶团子怎么这么多事?但久而久之尹嵩也发现不对劲了,于是一天晚上拒绝了他,“你自己去吧,不要打扰我练字。”

  尹峥见他不为所动,没了法子,老老实实待在哥哥旁边看他练字,但小孩子嗜睡熬不了夜,头一点一点的往下低。

  尹嵩看不下去了说:“实在熬不了就去睡觉,你吃胖了我可抱不动你了。”

  尹峥迷迷糊糊吐字不清地说:“哥哥也别熬了,不是哥哥的错,是主上不懂得如何爱哥哥。”

  尹嵩心头一怔,揉了揉他软乎乎的黑发,“小娃娃还学会教育人了?可我是嫡长主,我必须什么都会做。”

  尹峥听了满脸不高兴。

  “好啦哥哥不写了,带我们峥儿去睡觉觉好不好?”尹嵩看他给自己磕头还睁不开眼睛,忍俊不禁。

  “唔……那哥哥抱~”尹峥听他不写了先是一愣,随后才大脑清明一点,张开手臂无意识撒娇。

  “你是蚕宝宝吧……”尹嵩扶额,不过还是把他抱起来了。

  到后来,尹嵩读书时尹峥总眼巴巴望着他,“哥哥每天都在读书都不陪峥儿玩,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?”

  尹嵩把他捞起来抱在腿上,“书上说,要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’峥儿以后也要好好读书,做一个心怀百姓的大丈夫。”

  “唔……峥儿记下了。”

  忽然窗外起风,这一页被翻过去又被翻回来,仿佛在说不只是他记下了。

  

  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,尹峥遇到只小狗,本来没想捡回去,只是见它可怜,但喂了两个星期的吃食小狗无论如何也要跟他走,尹峥兴高采烈去给尹嵩看,结果惹得嫡长主过敏发了高烧。

  主上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,再也不许尹峥去见尹嵩,尹峥跪了一天,最后不仅小狗被送走,自己也被送回嬷嬷那里去了。

  

  尹嵩病好之后听说尹峥被送回去了,急急忙忙去求见川主。

  “你身为嫡长主却妇人之仁,以后怎么撑得起九川这副担子!”川主训斥道。

  “父亲,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,可尹峥他是无辜的!那里的嬷嬷们苛待他,您不能把他送回去啊!”尹嵩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长跪不起。

  “糊涂!我教导你担起责任是让你施发善心吗?!来人,将嫡长主带去偏殿!”尹嵩被带下去之后,川主让人把张神婆带来,这张神婆行走江湖多年,也不只会坑蒙拐骗。

  “圣人仁心总有软肋,这可当不好未来九川的川主,幸好嵩儿年纪小还来得及更正,就让他忘了吧。”

  听了川主的吩咐,张神婆便给嫡长主开了些方子,美名其曰安神药,这方子是巫术里惯用的有助遗忘的药,安神顺心,让尹嵩每日服用,但副作用张神婆没敢跟川主说,它会让人性情愈加暴躁,越来越自私自利。

  为了彻底更正,川主把嫡长主身边的人从里到外换了一轮。

  “新川需要一位更狠心决绝的嫡长主。”

  

  尹嵩再也不记得有那么个弟弟,尹峥也被嬷嬷们严加看管。

  尹峥五岁生了场大病烧得糊涂,断断续续咳了半年才清醒,但事却忘了大半,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位哥哥待他很好,教他心怀百姓,以天下为己任,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没有了那么好的哥哥,尹峥只觉得是自己小时候的妄想罢了。

  

  后来第一次见面是尹峥第一天去学堂的路上,一位小厮冲撞了嫡长主被罚五十大板,尹峥觉他可怜,向尹嵩开口想放过他。

  尹嵩直勾勾盯着他,皱起眉来。尹嵩的随身小厮可是知道自家嫡长主的性子,缩了缩脖子,就在以为嫡长主要连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六少主一并责罚时,尹嵩突然开口,“罢了,别误了先生的课,这不长眼的小厮就赏你吧。”说罢甩了甩袖子走了。

  于是尹峥十岁时便稀里糊涂得了这么个随身小厮,这小厮也是知恩图报,一直跟着他。

  儿时如亲手足的两个人,再见时谁也不记得谁,往昔朝夕相处的情意也泯灭在时间的长河中。

  再后来,就连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也只有一个人记得了。

  

  尹峥靠在李薇肩上,脚下是冰冷的石板,抬头是皎洁的月亮,手里攥着好不容易得来的证据,长长叹了口气——“但如今真走到这一步,竟有些犹豫。”

  犹豫什么呢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或许是夜晚拂过一张张证据的清风,那一年也翻过沾有圣贤笔墨的纸张吧。

  那夜六少主少有的没听元英定下的早睡规矩,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埋头翻着新川刑律,只为了保住他的命。

  “苦寒之地……”尹峥终于翻到了,一滴泪毫无防备地滑落下来,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。

  

  “为了坏人还把自己弄伤了,现在知道疼了?”李薇边给他上药边责备道,尹峥有话却被堵在嗓子里发不出来。

  是啊,他是个坏人。他明明都把自己折腾进大牢,他明明都害得五哥被贬为庶人,为什么要护着他呢?

  不一会儿,川主过来说他仁义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打翻毒酒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什么“猜到川主舍不得儿子”,而是他不想让这个人受到伤害,冲过去保护他时脱口而出的也不是“嫡长主”,而是只有装作兄友弟恭时才会喊的“二哥”。

  哥?尹峥很奇怪自己的反应,想不通当时为何身体不受控制,心在嫡长主被捅的一瞬间像案板上被千刀万剐的鱼肉,惊恐与害怕瞬间吞噬他。

  但如果他记住了三岁时深秋的寒风,便知道自己小时候也有半年“哥哥”不离口的快乐时光。

  

  两个苦命的小孩,一个富贵无人哄,一个遭罪没人疼。

 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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